直接从国外进口的牲畜等可能为蜱宿主,就连进口的植物,若土壤中携带了含有某种病菌的蜱卵,也可能将某种强致病病毒带了进来。——— 北京传染病防治医院主任医师蔡皓东
南都记者 杨晓红
蜱为何物,毒从何来?
河南信阳3年致18人死的“蜱中毒”事件,令这种微小的生物,在信息不畅的恐慌中,似成致命魔鬼。国内动物学家、疾病专家联手解析,一种新型传染病———人粒细胞无形体病随之进入公众视野;而卫生部专家近日称,已从河南、山东等省蜱中毒患者身上,成功分离出一种新型布尼亚病毒,元凶锁定范围逐渐收窄。
如今病原体及传播途径虽未大白,但关于蜱的真相,已不神秘。
蜱虫非虫
81岁的北师大蜱类专家姜士阶屡次被咬
“我脖子后边至今还有一处绿豆大小的伤疤,就是被蜱叮咬伤的。”81岁的北师大蜱类专家姜士阶老先生,与蜱打了一辈子交道。
1955年,25岁的姜士阶被国家从北师大青年教师中抽调出来,送往苏联列宁格勒大学留学。由于导师同时在苏联一家细胞研究所兼职,从事过蜱携带病原体分离工作,姜士阶便跟随导师研究起蜱。
蜱古已有之。在我国,最早后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中,即有记载:螕,啮牛虫也。公元4世纪吕忱撰《字林》中,明确指出螕是牛身上的一种寄生虫。到1596年,李时珍著《本草纲目》时,更对牛虱有了详细描述:状若蓖麻子,有黑白二色,啮血满腹时,自坠落地。但千百年来,人们只是对蜱中少数几种家畜寄生类有过直观印象,对蜱的研究,直到新中国成立后,几乎仍是一片空白。
“蜱有4对足,而昆虫是3对足,蜱其实不是昆虫,而是一种蛛形纲动物。”姜士阶称,世人对蜱有长期误解。此外,二者的形体结构也明显不同,蜱由假头和躯体两部分组成,而昆虫却有明显的头、胸、腹。
留学苏联时,导师曾要求姜士阶孤身前往高加索地区,调查一种革蜱。当时有观点认为高加索革蜱存在一个种一个亚种,也有人认为是两个种,姜的任务就是实地调查其生态环境、生活史,以确认分类。
调查期间,姜士阶不仅经常独自背包去野外采集革蜱标本,还亲自动手在实验室培养蜱,研究其生活习性。“就是这时候被它咬的”,姜回忆,当时在试管内培育了大量革蜱,每次取样研究时,他总是小心翼翼打开试管塞子,然后倾斜,让管内革蜱进入一小布袋。革蜱活性很强,一出试管,到处活蹦乱跳,手忙脚乱捆扎布袋时总有落网者,趁势就叮咬了他。
“成蜱一般为褐色或黄褐色,饥饿时,只有芝麻大,但吸饱血后,身体可以扩大几十至上百倍,一般大若人的小指甲壳,最大的也有如蚕豆的。”实验证明,一种我国最常见寄生在牛身体上的牛蜱,饱食后,体重竟可以增加82·5-160倍。为对付那些临时逃逸的蜱,姜士阶每次紧张取样时,总在旁边备上一大盆水,一旦发现便迅速用毛笔去追捕,然后一头摁入水中,使其长时间窒息而死。
三年半后,姜士阶学成归国,成为早期研究蜱的两位国内专家之一。为研究蜱生态习性,他长年在新疆、内蒙古、河北、北京门头沟等地野外采集标本,更是多次被叮咬。“知道被咬后,用酒精涂抹叮咬处、或者用凡士林涂抹蜱背盾甲两侧的气门,使其自动退缩至体外,否则它只有吸饱后才肯离开”。在北师大实验室内,姜亲手培育的各种蜱更是不计其数:“一个试验盖玻片上的蜱数量是50个,一个统计数据往往需要50×250个基础测量数据,形态学方面研究做了10多年,究竟养过多少蜱已记不清了”。
强势传毒
硬蜱成为人畜虫媒传染病中,传播病原体最多的一种媒介动物
1991年,国内100多位昆虫学家共同参与编篡《中国经济昆虫志》。该书记载:全世界有蜱800多种,其中中国9属101种蜱,硬蜱科占绝大多数,软蜱种类相对较少。
据河北师范大学生命科学院院长、国内蜱类研究专家刘敬泽最新统计,国内蜱的种类已达176种,较第一代科学家的统计数据又多出了70多种,仅北京郊外就有10多种。
在电子显微镜下,蜱的“怪模样”立马现形。它身体前部伸出的“头”,其实是一假头,无眼无鼻无脑子,仅为一带有众多倒钩刺的口器;一双眼睛位于背部的盾板两侧,用于呼吸的气门,也位于躯干两侧。蜱的视觉中枢在身体中部,但有的蜱没有眼睛,而是凭第一对前肢上的化学感应器来“看”东西。
“在晴天,或者早晨露水干后,或者雨后植物上的雨滴刚被晾干,蜱就出来活动了,它用后3对腿紧紧趴住植物,前一对腿则高高举起,一有动物或人经过,它蹭地一下粘上去了。”姜士阶比画了一个动作,称蜱对宿主气味或皮肤分泌物味道的感应,主要依赖其前肢的化学感应器来进行。
蜱微小,生命力却超强。科学家们经半个多世纪调查,发现无论在我国海拔平均三四千米的青藏高原,还是广阔的黄淮河平原、长江中下游平原、以及低纬度的热带、亚热带地区,都有蜱的分布,4至10月为其活跃期。“也就是说,森林、荒漠、平原它都能生存,是一广布种,但主要生活于湿度比较大的林区或城郊结合部”,河南一专家称。
蜱不仅耐高温高湿,也能耐低温低湿,对环境的抗性非常强。比如生活于荒漠地区的亚洲璃眼蜱成蜱,能耐48-52度高温,饥饿时也能在温度26、相对湿度为0-25%的环境下存活1个月以上;另外,几乎一切硬蜱都耐高湿,如我国农耕区常见牛蜱的卵,在水中浸泡1个月仍能孵化。甚至外界环境极端不利时,蜱还会类同青蛙冬眠般,突然停止发育和一切行动,直到环境回暖或者食物充足,它们又重新呼吸。
此外,与蝴蝶等昆虫类似,蜱也属变态动物,即一生中会经历卵-幼蜱-若蜱-成蜱四个发育阶段。而且不同种类的蜱,在其变态过程中,会寻找1至3个不同的宿主,每一个发育阶段,它都必须在吸饱血后,才能进入下一阶段。大多数硬蜱一生都要经历3个宿主。正是这种宿主的频繁更替,使其成为人畜虫媒传染病中,传播病原体最多的一种媒介动物。
中国疾控中心统计,蜱可携带83种病毒、14种细菌、17种回归热螺旋体、32种原虫,其中大多数是重要的自然疫源性疾病和人兽共患病,如森林脑炎、出血热、Q热、蜱传斑疹伤寒、野兔热等。上世纪90年代初出版的《中国经济昆虫志》,也将硬蜱类列为虫媒传播传染性疾病中传播病原体最多的一种媒介动物。
1952年春天,东北长白山和小兴安岭林区,不少人被蜱叮咬后,出现高烧、意识障碍、上肢瘫痪,一度死亡率高达25%。科学家们深入林区调查,发现正是全沟硬蜱、嗜群血蜱和森林革蜱传播的森林脑炎所致。科学家在虫媒硬蜱以及子代、第三代幼蜱和若蜱身上,都最终分离出了病原体森林脑炎,证明蜱携带的病毒不仅可以贮存体内,而且可以经变态、屡次传代进行传递,而毒性不减。甚至部分寄宿病毒,在蜱尸上还可以存活长达10多年。
“蜱在叮咬人时,不痛不痒,很难让人发觉,但它一旦叮上,就不会轻易离开,除非吸饱,但它的口器在插入人体血液后,反复吞吐血液,其带有病毒或细菌的唾液就趁机进入了人体血液”,北京传染病防治医院主任医师蔡皓东认为,蜱在传播危害人体健康的传染病方面,不逊于苍蝇、蚊子。
相关人士透露,上世纪50年代初,抗美援朝战争进入三八线胶着阶段,国内一度担心美国在东北地区搞细菌战,比如用飞机抛洒带有病毒的老鼠、蚊子,就曾组织中科院动物所、北京军事医学研究院等相关单位专家前往东北调查,其中蜱类即是重点调查对象之一。
毒从何来
“人粒细胞无形体、布尼亚病毒可能是主要致病病原体”
卫生部专家组日前赴河南信阳地区调查“蜱中毒”事件,将这种被蜱叮咬后,高烧并明显伴有明显血小板减少、白细胞减少类传染病,暂定名为“发热伴血小板减少综合征”。
9月10日,山东省卫生厅在其官网上,公开发布《山东省防治发热伴血小板减少综合征情况通报》。该通报称,根据中国疾控中心研究结果,人粒细胞无形体、布尼亚病毒可能是主要致病病原体。
“真凶不是蜱,是蜱背后的病原体,但要找出病原体,就得先调查当地蜱的种类、分布,寻找其可能携带的病毒或细菌,同时做流行病学调查”,姜士阶一直关注河南“蜱中毒”事件,他认为只可能是硬蜱携毒,不可能涉及种类少、活动性弱的软蜱类。而据以往田野调查结果,河南仅存在全沟硬蜱、象头蜱等四种硬蜱。
在山东卫生厅公布通报前一天,北京传染病防治医院主任医师蔡皓东即在博文中指出:蜱中毒,真正致病元凶是人粒细胞无形体,蜱带来了一种新型传染病———人粒细胞无形体病。
蔡介绍,最早1954年,日本曾发生此类病例,并成功分离出了病原体细菌,但当时未引起医学界足够重视。“这种病经由蜱叮咬传染,其病原体为人粒细胞埃立克体细菌,由它侵染进入人末梢血中性粒细胞引起发病”。
1994年,美国第二次发生经蜱叮咬后致病病例。科学家经过研究,发现尽管病人也是被蜱叮咬后致病,病原体与埃立克体细菌也同属一个大家族,但其实是一种专门寄生于人体白细胞粒细胞中的新型细菌,它所导致的发热伴血小板减少疾病,即为人粒细胞无形体病。
2006年,安徽芜湖确诊了我国首例人粒细胞无形体病例。而世界范围内,已报道过人粒细胞无形体病的国家有美国、斯洛文尼亚、法国、英国、德国、澳大利亚、意大利、韩国等,但目前仅美国和斯洛文尼亚分离到了病原体,并发现无形体病菌曾寄生于美国白足鼠、白尾鹿、欧洲红鹿等野生动物。
昨日,卫生部专家组成员之一、北京大学医学部传染病系主任徐小元向记者证实,经科研团队多年研究监测,目前已从山东、河南等蜱中毒患者身上成功分离到了一种新型布尼亚病毒。与导致人粒细胞无形体病的细菌一样,患者被蜱叮咬后,都会出现发热并血小板减少症状。究竟谁是此次蜱中毒真正病原体?徐小元认为新型布尼亚病毒的嫌疑更大。
而另一个困扰研究人员的问题是,蜱所携之毒从何而来?
“直接从国外进口的牲畜等可能为蜱宿主,就连进口的植物,若土壤中携带了含有某种病菌的蜱卵,进入国内合适环境时,蜱卵孵化,也可能将某种强致病病毒带了进来。”蔡皓东认为近年日益频繁广泛的国际物流交通可能导致病毒的传入。姜士阶也推断这种新型蜱类传染病源应来自国外,“比如美国白蛾、松材线虫等,一旦传入国内,便对我国松树或森林造成了巨大危害。局域生态如果越不健康,这类有害寄生生物反而越多”。
虽然“蜱中毒”事件的最终病原体及传播途径依然是谜,但万幸的是,当前国内大多数临床医生均表示,只要及时确诊,这种新型传染病仍属可防可控,而卫生部也暂未将其列为法定报告传染病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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