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盲不等于美盲。我的画是具象的,老乡看得明白……当我画糟了,失败了,他们仍说像,很好,我感到似乎欺骗了他们,感到内疚;当我画成功了,自己很满意,老乡们一见画,便叫起来:真美呵!
1970年代初,他明确自己的艺术标准——“群众点头、专家鼓掌”。这与他后来的艺术理论“风筝不断线”如出一辙。
1973年,吴冠中回京,受委派参与北京饭店新楼的巨幅壁画制作。
“饭店的中央大厅,每面墙高3米长15米,要画一幅四壁相连的壁画。周总理当场问,黄河可以画,长江为什么不能画?
“万里让秘书来找我,要我具体负责这件事,先列一份画家小组名单。”袁运甫说,他列出了:吴冠中、黄永玉、祝大年。
“上海、苏州、南京、重庆,100多天里,4人沿途写生,住在一起,不刮胡子,不洗衣服,难以形容。吴先生最特殊,一条灯心绒裤子穿到底,从没换过。
“他作画前,喜欢叉起腰,围上景物绕个十来圈,胸有成竹后才落定起笔。”
工程终因政治因素受阻。袁说,“正赶上‘批林批孔批周公’。回北京当晚,王曼恬(“四人帮”在天津的代理人)就命令我们待在北京饭店,画要全部交出。”
因为画的是风景画,未能审出一张“黑画”。倒是黄永玉在出发前,画过一只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被指有隐喻,挨了批。
1970年代末,赵无极从法国归来,去吴冠中住的前海大杂院。欢庆相聚之余,吴冠中不忘叮嘱赵无极不要多喝水。老同学不解,他只得明说:家中无厕所。惟一的方便地是院内的公厕,脏得无法跨入。
他赶上了一个追求形式的时代
1978年,吴冠中归国后首次个展,在“工美”的一间旧教室里举办;第二年春,中国美术馆举办了“吴冠中绘画作品展”。
个展结束后,他应邀到西南师范大学美术系讲学,声称“印象派在色彩上的推进作用是任何人否认不了的”。发言稿以《绘画的形式美》为题发表在同年第5期《美术》上。第二年《美术》又发表了他的《关于抽象美》,认为抽象美是形式美的核心,人们对形式美和抽象美的喜爱是本能的。第三年,《内容决定形式?》被刊出。
3篇文章在美术界连续引起巨大的反响,辅以画展,一举奠定了吴冠中在画坛的坚实地位。
被吴冠中称为“坚定保卫革命文艺、现实主义美术的中流砥柱”的原中央美院院长江丰,是“一个花岗石脑袋的汉子”。他对《关于抽象美》大为不满,多次在讲演中批评吴冠中,“并骂马蒂斯和毕加索是没有什么可学习的”。
全国美协的理事会上,江丰再次攻击抽象派,“他显得激动,真正的非常激动,突然晕倒,大家七手八脚找硝酸甘油,送医院急救,幸而救醒了。”
“但此后不太久的常务理事会上,江丰讲话又触及抽象派,他不能自控地又暴怒,立即又昏倒,遗憾这回没有救回来,他是为保卫现实主义、搏击抽象派而牺牲的……”
艺术评论家高名潞说,“‘文革’后吴先生提出形式美、抽象美,是对‘文革’的主题先行、意识形态僵化的局面持一种深刻批评的态度,对年轻人有很大影响。
“他早期的一批江南水乡风景画,符合他的美术标准,形式上画出抽象美,赋予一种南方的情趣。我作为北方人看到这些画时也感觉到一种非常特别的东西。”
美术评论家陈履生则认为,“时势造英雄。吴先生在绘画上的长处是对形式美的敏感。他的呐喊是个性的表现,恰好后‘文革’时期,他赶上了追求形式的时代。”
1980年代初,美术界“星星画会”等一批新生力量涌现。
一次全国油画讨论会上,高名潞注意到,率性的吴冠中坐在第一排,非常认真地在听、在看。“但他没有发表意见。我感觉得到,他对年轻人中出现的新现象,从姿态上愿意支持;另一方面,他并不是很喜欢这些作品。”
高名潞的猜测在袁运甫那儿得到一定的证实,“‘文革’结束后,艺术青黄不接了。年轻人要搞现代派,又不知道现代派是怎么回事。养鱼、捞虾、开枪,以为什么都是艺术。吴冠中觉得惊讶,说孩子们有点过了。他又不想因为批评年轻人,被说成保守。”
“吴先生这类艺术家比较强调形式与语言自身的美,视觉的愉悦性、优雅。当代艺术除了视觉和语言的探索外,还要和当代人的心理变化、文化变迁、社会转型紧密相联。他的艺术和这些方面显得没有直接关系,加上年事越来越高,距离就越来越远。”高名潞坦言。
李付元说,“1991年,我们想搞个师生展。吴先生提名叫‘叛徒的画展’。他不要我们像他,他要我们忠于自己。同学霍根仲为人朴实,画也朴拙。吴先生鼓励他就这样走下去。后来他想变得花哨一点。吴先生很生气地说,你背叛了你自己!”
身后是非谁管得
“有一对做宝石生意的香港姐妹,很喜欢吴先生的画作,带头买他的画,在港台火起来后,又到了日本。香港一画廊老板方毓仁是吴先生大儿子吴可雨的同学,她们主动找方毓仁合作。吴先生在大英博物馆的个展,两姐妹也帮忙联系过。”吴冠中的一个学生末了直说,一个画家的作品必须有人捧。
1992年,大英博物馆举办的展览“吴冠中——一个二十世纪的中国画家”,很为吴冠中看重。
作画为表达独特的情思与美感,我一向主张不择手段,即择一切手段。在大英博物馆的一次讲座中,谈笔墨问题,我认为笔墨只是奴役于特定思绪的手段,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
同年在香港,与港大艺术系教授万力青就笔墨问题作辩论后,吴冠中在《明报周刊》发表了他最引人非议的文章《笔墨等于零》。
1998年,吴冠中多年好友、“工美”院长张仃发表《守住中国画的底线》,并在学术讨论会上对“笔墨等于零论”提出公开批评。
“张先生批评吴先生时,我正好在旁边。”袁运甫缓缓地说。“那次,在《人民日报》举办的青年美术作品评审结束后,休息中途张先生好意劝道:冠中啊,艺术这根线条不要都说‘不’,要留有表现,注意线本身存在的功力,它的节奏啊、速度啊、美观啊……”
1999年深秋,吴冠中在北京方庄芳古园的陋室里接受了华天雪的采访。“我讲过‘身后是非谁管得’,就是因为我有绝对的自信,不需要去管。在将来的美术史上我一定是一个起到了极大的转折与作用的人。”
华天雪当时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在《下午·客厅·逆光——听吴冠中教授传“道”授“业”解“惑”》刊发前,她曾颇受吴的欣赏。文章发表后,吴冠中却与她绝交。10年间,华天雪对媒体绝口不提往事。吴的学生透露,吴冠中责怪华天雪不该将自己私底下的一些讲话公之于众,例如——
林风眠是我所走的这条路的开拓者,但由于历史的原因,他只能是一个开始、一个起步,容量上不如我。潘天寿当然是很了不起的大家,但面也比较窄。黄宾虹我是不重视的,张大千就更反感。李可染变得也有限,石鲁画得也还不错。所以站在美术史上,我认为我的开拓性在于使中国绘画,包括油画和水墨都走向了现代,走向了世界。
如今,华天雪仅淡然回应:那一次采访有录音。稿件刊登前,经由吴先生过目。没惹来争执时,得过他的赞许。
1999年11月初,文化部主办的“吴冠中艺术展”将在中国美术馆举行。她的文章是为活动打前奏。评论家陈履生看到文章后,针对该文质疑吴冠中,署名“江洲”,在2000年1月的《文艺报》上相继发表了《断线的风筝——我看吴冠中先生用彩墨画在宣纸上的画》和《与吴冠中先生商榷》。《商榷》里,陈履生将吴冠中的作品与林风眠、潘天寿、黄宾虹、李可染的作品进行对比,对其言谈逐一批驳,言词激烈。
其后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研究员翟墨在《吴冠中四题》中,为吴冠中辩护——“最负盛名者最遭物议,这似乎也是一条规律。”
另一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员朗绍君发表《笔墨问题答客问》,文中尖锐地指出:吴冠中一方面决绝地否弃笔墨,一方面却又把否弃说成是“革新笔墨”,令人不可理解。
我称自己的五十年是“横站生涯”……在国外的时候与西方对抗,回来以后又这样不被容纳,这种腹背受敌的状况,多少年来一直是这样的……现在的矛盾又变成与传统、笔墨的冲突,变成古今之间的“横站”了。
那次采访中,吴冠中对华天雪这样说。这有点像鲁迅的自述。她描述道,“他的丝丝银发向上冲着,像火焰,干瘦的手臂不时随着话语舞动着。”
一辈子的“悔”就在于离强有力的东西远了
“总的来说,将吴冠中放到整个美术史中,他属于学院艺术家。”高名潞最后说道。
年轻的时候,个性比较倔强,画的画也都是很强烈、刺激的,大红大绿的,比如喜欢翠绿、粉绿画人体等等;
从国立艺专到法国,一直是偏于抽象的。回国后,现实要求我必须画那种严谨的、比较细的东西……在清华建筑系教书的几年,倒是我的水彩画先出名……所以我的油画风景一开始就这样有了抒情的味道,发展下去竟是越来越抒情,秀美,甚至是带些甜味的。
改革开放后,我摆脱这种状态的愿望越来越强烈,现在完全是抽象的和强烈的了。
越到晚年,他越觉得绘画技术并不重要。他对刘巨德感叹,肉体无法承载精神时,最苦。
他说,内涵最重要。绘画艺术毕竟是用眼睛看的,具有平面局限性,许多感情都无法表现出来,不能像文学那样具有社会性。在他看来,100个齐白石也抵不上一个鲁迅的社会功能,齐白石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但少了一个鲁迅,中国人的脊梁就少半截。“我不该学丹青,我该学文学,成为鲁迅那样的文学家。从这个角度来说,是丹青负我。”
“他觉得到高度了,可以讲了,讲了也没什么关系了。他在背后的话远比桌面上厉害得多。”李付元急切地说。
吴冠中说话直截了当:“虚谷在的话,我要请他喝茶、聊天。张大千来,对不起,不见,我觉得话不投机,有代沟。”“漂亮和美不同;漂亮讲的是质感、细腻,美往往是造型艺术里面的独特性,构成美,这两个不一样。我觉得张大千的就是漂亮,像《飞簘楼》;潘天寿的是美,感人。”
“他有时直言不讳:某某艺术家水平差,根本不应该出现在媒体上;如果出文集,他会在意编进书中的其他艺术家的水准、与他的艺术性是否相投。”今日美术馆馆长张子康说。为此,吴冠中会用吴侬软语硬生生地冲编辑发火:如果这个人在里面,这本书我不参加了。
生命的最后几年,他理直气壮骂美协、画院,“养了一大群不下蛋的鸡”、“像妓院一样”,应该取消,对画家采取“以奖代养”。
“我们对他说,在现行体制下,他简直是说梦话。”刘巨德说道,卢新华默不作声,他们都是美协会员。
袁运甫印象深刻的是——“1998年,孙家正第一年担任文化部长,首次召开全国美协会议。孙部长一上来说‘我刚刚从朱总理那里出来’,吴冠中已迫不及待举手发言,‘孙部长,祝贺你当部长,我下面的意见请你参考。’
“他大概意思是,文联、美协每年拿国家的钱相当多,搞一个全国美展,实际上劳民伤财。能不能采取比较简单的方法?而且这里面很多开支不是花在画家创作过程中,他很心疼。
“他觉得全世界没有其他国家设画院,我们却有那么多画院,把画家养在里面,就像过去的宫廷画家。而且有人进去不是靠选举,是靠关系,作品又很多都不行。这类机构设置完全不符合艺术创作规律。”
他极认同鲁迅的遗嘱:万不可做空头文学家。故而他也不愿他的儿子、孙子学画画。3个儿子中二儿子下放回城后跟他学过一段时间绘画,终究没能走上他的路。
他的朋友、学生说,吴先生曾和二儿子一家住过。一次,有一张白描的《石林》找不着了,他怀疑是媳妇拿走了,不乐意,闹得不愉快。其实也就是张普通写生,而且不大,真让孩子拿了又能怎样呢?
还有一次,一位与他齐名、关系甚笃的同时代画家,相中了他一幅巨型油画——估摸有半面墙壁大小。也不知他们具体怎么谈的,对方提出,作为交换,也让他在自己的作品里挑选一幅。
画家向画家索要作品挺少见,不过他还是同意了。
第二天那位画家就派车来拖走了巨型油画。他不便当场发作,生起了闷气。并且,他后来也没拿对方的画。两人断绝了往来。
“有没有觉得自己艺术上有什么不足呢?”华天雪曾问他。
当然有不足。他说过,“自己的创作不成熟,经不住槌打。”“自己一辈子的‘悔’就在于离强有力的东西远了。”
1970年代,他重新拾起水墨,自称为“水陆兼程”——在油画中探索民族化,在水墨中寻求现代化。
“艺术家在这个年代要么被神话,要么缺少客观公正的评价。对吴冠中的理解,绝不能建立在他作品的高价上,那是对他的误解。对于他的观察,需要一段时间过程,可能10年或者20年。”陈履生在电话中大声说。
这次,他俩不会再有摩擦。生前,吴冠中对弟子们说,“高价与我无关。我的作品有待历史的评价。”
(参考资料:吴冠中著《我负丹青》、《生命的风景》;水天中、徐虹主编《思考的回声——吴冠中艺术研究与评论》;华天雪作《下午·客厅·逆光——听吴冠中教授传“道”授“业”解“惑”》。感谢百雅轩文化艺术机构提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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