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作海：从死囚到公民代理人

　　【先驱人物·赵作海】

　　【主题】赵作海：从死囚到公民代理人

　　【作者】本报记者 李丽静 平悦 实习记者 杨越 发自郑州、北京

　　【人物简介】赵作海，58岁，河南省商丘市柘城县老王集乡赵楼村普通农民。1999年5月9日因涉嫌杀害同村人赵振晌被刑事拘留。2002年12月5日被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2010年，“死者”赵振晌突然回家，揭出赵作海冤狱。5月9日，赵作海被无罪释放。

　　【先驱语录】

　　★我只是想帮一些人伸冤，因为我吃过这方面的亏；他们也都是受过苦的人，就想着如果能帮就帮帮

　　【提要】也许让一个没文化、不懂法的老年农民回到土地上过安稳的生活，这才是法治社会的正常状态

　　【正文】

　　11年前，他蒙冤入狱，成为死囚；11年后，他沉冤得雪，重获自由。2010年10月开始，他又成了“公民代理人”，帮别人伸冤打官司。短短半年来，从一个农民到一个囚犯，再到公众人物，他就是河南省商丘市柘城县老王集乡赵楼村农民赵作海，被称作河南版“佘祥林”。

　　2010年11月，曾经妻离子散的赵作海告诉《国际先驱导报》，他正准备2011年元旦和新女朋友正式完婚。

　　11年前那座杂草丛生的宅基地，现在被围墙分成南北两个院。北院三门破烂不堪的旧房早已荡然无存，新建了六间房子。南院的二层小楼也早已盖起。房子是崭新的，家俱是崭新的，被褥是崭新的，一切都是崭新的。坐在新房的堂屋里，抬头看看对面墙壁上一片雪白，再扭头看看院子里忙前忙后的女朋友，赵作海感觉像做了一场梦。

　　【小题】“活着不如死，我还不如认了呢”

　　这场梦的开始并不美妙，可以说简直就是噩梦。

　　1999年5月9日，在家务农的赵作海突然被柘城警方抓走，羁押在老王集派出所。理由是赵楼村村民淘井时，发现一具无头无四肢的尸体，被认为是同村村民赵振晌。而此前一年，赵作海因和赵振晌打架，之后赵振晌失踪，就曾被柘城县公安局刑警队列为犯罪嫌疑人侦讯过20多天。这一次，赵作海再次成了嫌疑人被拘留。5月10日至6月18日，赵作海做了9次有罪供述。后一直羁押在看守所，再也没有出来。2004年，赵作海以杀害赵振晌的罪名被判刑，转到位于开封市的河南省第一监狱，成了一名“杀人犯”。判决后，赵作海未上诉。

　　然而，原本已经“风平浪静”的故事，随着2010年4月30日“死者”赵振晌的突然现身“再起波澜”。既然赵振晌没死，为什么当初赵作海承认杀害了他？

　　赵作海的回答是，当年，如果不是“刑讯逼供，屈打成招”，他是不会承认自己杀人的。

　　《国际先驱导报》：当时公安刚抓你的时候，问你杀人没有，你是怎么说的？

　　赵作海：我说没有。到现在我也说没有。说没有，打！整天打你，你不承认吗？打了我一月多啊！打得狠，你要不承认你活着不如死。

　　Q：你咋承认的？

　　A：我一想，活着不如死，我还不如认了呢。犯罪细节都是我编的。他(指警察)教给我说：“这一样一样的东西，可是这样？”我说“不是。”不是？咣咣咣打几下子。“是这样不是？我说的你没记住？”记不住就还挨打。“嗯，我记住了，我记住了。就是你说那样，”我说。“那就是你说的，你为什么不承认？你有啥冤，你有啥仇，你冤不冤？”“不冤，不冤。”

　　Q：你为啥这几年都不上诉呢？

　　A：我一直不上诉，一是年纪大了，在监狱里干活也不是说多重，以为年纪大了又不惹事，减减刑我可以就回去了。二是家里也没人了，我出来干啥？就我自己。那时候我只知道死刑缓期两年就是说这两年一点都不能错，错了就枪毙了。然后减减刑就回来了。谁知道呼啦呼啦恁长时间呢。再说，在里面找人也很难啊。找谁去啊？你啥也不能，那儿24个小时都有安排。一到监狱就能吃饱了，在看守所里吃不饱。我想想我弄得家破人亡了，不管在哪个地方，不就活那么长时间。我一想，就这儿吧。

　　就这样，赵作海在牢里一呆就是11年，直到2010年5月9日，当管教干警告知其即将被释放的消息。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失声痛哭。

　　这迟到的公正，让赵作海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妻离子散。出事前，赵作海家刚盖不久的新房已经破败不堪。妻子赵晓启改嫁了，4个孩子妻子带走2个，另外2个由孩子的姑姑代养。

　　【小题】人生才刚刚开始

　　出狱一个多月后，蹲在田间地头，看着刚出牙的玉米一片新绿茁壮，赵作海感叹自己的人生就像这片玉米地，一切才刚刚开始。

　　虽然领到了65万元的国家赔偿金和困难补助费，但对今后的生活，赵作海有自己的打算：“我想等官司结束后，出去看看，哪儿挣钱去哪儿。我想挣点家业。”

　　忙完农活后的赵作海真没闲着。一个民告官网站的站长名叫蔺文财的人找到了他，他告诉赵作海，“赵作海”这个名字已经成为“冤案”的符号，所以打算与他合作，让赵作海以“公民代理人”的身份免费帮助别人申冤。

　　就这样，以前的死囚成了今日的公民代理人。赵作海“代理”的第一起案件是给一起21年前的伤害致死案件的家属当民事赔偿代理人。

　　当求助者段铁岭第一次看到赵作海时有些失望。那时的赵作海就坐在屋角的一张小板凳上，身边围的都是记者。一头白发的赵作海像犯了错、受了委屈的学生，背弓得厉害，话很少。庭审结束后，法院的法官向记者说起他对赵作海的印象：“赵作海很老实，庭审中，民告官网站的站长让他站起来他就站起来，也不说话。介绍完他后，他还站着。那人说‘你坐下’，他才坐下。”

　　但就是这位老实巴交的农民开始了一段不平凡的旅途。

　　从10月开始，在蔺文财的陪伴下赵作海开始了他的全国维权之旅。此后一个多月的时间，上海、石家庄、唐山、昆明、重庆、成都……10多个城市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也代理了不少案子。

　　“赵作海四处帮人维权，我曾经认为他是在炒作自己，”四川豪俊律师事务所主任刘子豪说，但在成都见到赵作海本人后，他打消了这个看法，“他真的帮人伸冤，但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懵懵懂懂的。”

　　“不过现在他的思路慢慢开阔了，不时地会说些法律术语。对于用自己的事例来促进中国民主法律进步的决心很大。”

　　用赵作海自己的话说：“我只是想帮一些人伸冤，因为我吃过这方面的亏。”虽然经历了11年冤狱，他依然、甚至“更加相信政府，相信法律”。“如果不是政府，不是法律，我就不可能出来。”

　　【小题】司法进程的一贴催化剂

　　从囚犯到自由公民再到公民代理人，短短半年内，赵作海的人生角色已经多次发生戏剧性变化。他的每一次变化都引来媒体关注，也牵动着社会的神经。

　　回首再看赵作海一案，从2010年5月9日，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宣布赵作海无罪释放，到5月17日，赵作海领到国家赔偿金和生活困难补助费共65万元，河南省高院院长张立勇鞠躬致歉，似乎这起喧嚣尘上的新闻事件的处理就此告终。但实际上，这只是中国政法系统、法学专家以及全社会反思案件背后司法漏洞的开始。

　　据调查，警方两次将赵作海案移交商丘市检察机关，都因“事实不清，证据不足”被退卷，要求“补充侦查”。检察院曾提出：公安向检方移卷，要提供DNA的鉴定。但最后检察院放弃了这一要求，进行了公诉。从法院环节来看，该案从2002年11月11日公诉到12月5日判决，仅20多天，法院根本没有时间履行严格的审理、调查程序，全部采信了公诉人的意见，而公诉人的意见其实就是公安部门的意见。——整个过程中，中国司法设置的公、检、法相互监督的作用荡然无存。

　　最重要的是，在法院庭审时，赵作海和他的辩护律师都否认了杀人一事。但支持法院作出有罪判决的最有力证据是，赵作海曾经在公安环节做了9次杀人的笔录，所以当庭否认未杀人不可信。而赵作海的这重要的有罪笔录都是刑讯逼供而来。

　　在美国刑事诉讼中，将以刑讯逼供等非法手段所获得的口供称为“毒树”，而以此所获得的第二手证据(派生性证据)称作“毒树之果”。

　　在我国长期的司法实践中，并没有确立“毒树之果”原则。中国政法大学终身教授、博士生导师陈光中直言，司法实践中存在一定程度的刑讯逼供现象和出现冤案错案，特别是震撼社会的“亡者归来”的冤案，凸显我国证据法治的滞后和不足。

　　而赵作海，一个蒙冤11年的农民，为中国“毒树之果”原则的确立起到了催化作用。5月30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国家安全部和司法部联合发布《关于办理死刑案件审查判断证据若干问题的规定》和《关于办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证据若干问题的规定》，要求各级政法机关严格执行刑法和刑事诉讼法，依法惩治犯罪、保障人权，确保办理的每一起案件经得起历史的检验。没有勘验、检查、搜查，提取、扣押的笔录；以刑讯逼供等非法手段取得的口供；以暴力、威胁等方法取得的证人证言等证据不能用于死刑案定案。

　　“赵作海案件并不是这些法规出台的唯一原因，但可以这样讲，赵作海一案催生了它的出台。”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陈卫东说。

　　【小题】“我不放弃做好事”

　　11月中旬，坊间传出了赵作海和蔺文财“散伙儿”的消息。瘦了10斤的赵作海突然中断了他的全国维权之旅，回到了赵楼村自己的家中。至于个中原因，说法众多，有的说是因为蔺文财的强势让赵作海受不了，有的说是因为质疑赵作海的舆论压力所致，有的说是赵作海的未婚妻李素兰——一个原本找他帮助自己女儿打官司的女人，和蔺文财不合。

　　面对众多的猜测，赵作海对本报记者的解释平静而简单：“我不想再和蔺文财一起干了。”

　　Q：那以后还帮人维权吗？

　　A：维权的路想继续走下去。刚回来时，我也有点想放弃，就想和媳妇领证，过安静日子。但来家里找我帮忙人还是很多，有百十个，天天都有，听了他们的经历，心里又不落忍。我是一个冤案，他们也都是受过苦的人，就想着如果能帮就帮帮。

　　Q：那你将来有啥打算？

　　A：先把本职做好，在农村就是种地。我是个农民，家里还有将近10亩地，我要好好种地，不然吃啥，不能吃老本呀(赔偿金)。我也不放弃做好事。我绝对会做合法的事，因为大家都知道我，都看着呢。

　　赵作海说，其实继续做维权多少有些无奈。

　　也许，让一个没文化、不懂法的老年农民回到土地上过安稳的生活，这才是法治社会的正常状态。(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