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毅夫世行为官两年记
林毅夫是65 年来世界银行第一位来自发展中国家的首席经济学家。8 月19 日,在世行为官两年零两个月之际,他接受了《对话》节目专访。他说第一次去世行上班“有点像小学生第一天上学,很兴奋”。自称是“现实主义者”的他上任一周就前往非洲,“为了去播种,去传播一些希望。”在金融危机爆发初期,他就判定“这场危机影响非常深远”。谈到他对世行行长佐立克的影响,“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他每年都会到中国来,特别注重中国经验。”
文/ 李卉 蔡怡(实习) 摄影/ 覃斯波
8 月18 日早上八点,林毅夫从世界银行总部华盛顿出发。下午三点抵达越南,稍事考察后,傍晚时分,他出现在了上海。“多数情况下,我在世行的一天大致如此。”他笑:“我最苦恼的就是,一天为什么只有24 个小时?而世行总共有157 个成员国,时间完全不够。”
在央视《对话》节目录制现场,林毅夫如此向众人描述自己的行程。
“别人是百忙,他是千忙。”林毅夫的助手梅瑞尔•特克(Merrell Tuck)在电子邮件中这样告诉《外滩画报》记者:“如果你想联络到他,就一定要保持足够的耐心。”
8 月19 日下午,上海浦东,世界计量经济学大会上,58岁的林毅夫腰板挺直、一米八几的个头看起来颇为魁梧。他手上提着一个扁扁的黑布公文包,走到哪里,就随手一放。轮到他演讲了,林毅夫走上台来,不说一句寒暄之词,就直奔主题。
身为全球最大的国际金融机构负责人之一,“林老师”(许多人还习惯这么称呼他)一天之内穿越几个国家,居然没带一个随从。
“我到世行已经两年零两个月了,”他说:“像这样飞来飞去,已经去过四五十个国家。”2008 年5 月底,林毅夫赶赴华盛顿,正式就任世界银行高级副行长兼首席经济学家,他也是65 年来世界银行第一位来自发展中国家的首席经济学家。
“我一直是一个幸运的人”
1999 年,上海虹桥机场,林毅夫遇见王选。由于班机延误,两人在大厅里谈了两个多小时。
“作为一个晚辈,我主动上前,并且坐下来和他一边吃方便面,一边聊天。”多年后,林毅夫回忆道:“我问他中国人在中文输入法方面,能打败微软吗?”王选想了想:“微软还是会赢。”
后来,林毅夫还和王选畅谈了“新农村建设”和“通货紧缩治理”。等到老先生离开,林毅夫身边有一个年轻人,以羡慕的语气问, “刚才跟你聊天的是不是王选院士?”“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幸运,能跟他海阔天空地谈那么久。”
十年过去了,2010 年8 月,林毅夫已经身为世界银行首席经济学家,在国内被视为离诺贝尔经济学奖最近的人,并被美国《商业周刊》评选为2009 年度最能影响中国的40 人之一。但提起年轻时的各种传奇际遇,他的感触一如当年:“我一直很幸运。”
1952 年,林正义(林毅夫原名)出生在台湾宜兰。小时候家境清苦,由于家住夜市附近,环境嘈杂,他总是晚饭后先倒头大睡,到了午夜才起来念书,念到第二天清晨为止。
林正义的功课一直很好,最终考入台湾大学。他从小就喜欢历史,却因为不服输,选择了当时最难考的企管研究所工商管理专业,但历史学一直影响着他。“其实,我更想当一名历史学家。”2008 年奔赴世界银行前夕,他还坚持这样说。
在台湾上大学的男生,必须参加短期军训。大学一年级,林正义军训之后,决定投笔从戎。林正义以大学生的身份从军,很快成为军中宠儿,他被派往金门担任前线的连长。而此时海峡对岸频频出现重大的举动:1978 年,开始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大发展时代,接着中美建交。
5 个月后,1979 年5 月16 日傍晚,上尉林正义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航道,他游过两千多米的台湾海峡,抵达对岸的厦门,更名为“林毅夫”。此时,他的家人并不知情,第二个孩子还在妻子腹中。
“当时,我为什么会改名字?”林毅夫后来解释道:“回来是个人的选择,并不是因为我在台湾有什么不满。在台湾,其实不管是亲人、老师还是长官,对我都很好。”
“我回到大陆,是一个知识分子对历史所做的选择。但我希望不伤害任何人。改了名字,就意味着过去的我人间蒸发了、消失了。”
离开台湾时,林毅夫做了最坏的打算:“这一别,也许会像薛仁贵,与妻儿再会,大概要等上十年二十年吧。”
“但是,我还是很幸运,”他后来说:“这个时代对我很好。”4 年后,林毅夫就和家人在美国团聚了。而他那时的身份,已经是经济学大师舒尔茨(T.w.Sohultz)的关门弟子了,后者正是1979 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的获得者。
“我长不大”
1979 年的中国大陆,还不知道MBA为何物。当时的林毅夫,出人意料地选择了研究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我很想了解这个社会体系,否则,我就无法扮演应有的角色了。那一段教育经历对我来说,相当宝贵。”
最初,林毅夫申请就读的是中国人民大学,但校方以“来历不明”为由拒绝了。接着,他开始申请北京大学。
那时,时任北京大学校长张龙翔找到北大经济系主任、著名经济学家陈岱孙教授,说有一个从台湾来的学生想到北大读经济,这个学生就是林毅夫。对于是否接收这个“来历不明”的学生,陈岱孙觉得需要谨慎考虑,于是便请时任北京大学经济系副主任董文俊出面,先和林毅夫谈一谈。 谈话的地点位于北京西直门的一家招待所,谈话的结果是:董文俊发现“他是一个有理想、有上进心的年轻人”;“而且讲话很有分寸,认真而严谨,是个想搞事业的人,不像是有什么特殊目的。”
“当时我们分析,收下他,最坏的结果,是最后发现他是个特务,可经济系又没有什么情报。”董文俊后来说。
就这样,林毅夫进入了北大经济系。为了安全起见,对外宣称是来自新加坡的华侨。当时,即使在北大,知道林毅夫真正来历的,也只有几个人而已。
那时的北大恰逢改革开放初期,校园里形成了自由开放的学术氛围。在一次国际学术交流活动中,林毅夫遇到了经济学大师舒尔茨。通晓英文的林毅夫为舒尔茨担任翻译,后者对林毅夫印象深刻,主动邀请他到美国芝加哥大学留学。
20 世纪下半叶经济学领域的所有重大进展,几乎都与芝加哥学派有关,这里出产了9 位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被公认是“经济学的麦加”。
芝加哥大学经济系是“宽进严出”的典型,每年有1/3 的博士生在没有拿到学位的情况下离开。4 年后,林毅夫完成了多数同学至少5 年才能攻读下来的博士学位,其博士论文《中国的农村改革:理论与实证》更被老师舒尔茨誉为“新制度经济学的经典之作”。
在芝加哥大学,每个月林毅夫都要给董文俊写两封信,聊聊学习和生活:“想起董老师给我烧的红烧鱼,我直流口水。”
拿到博士学位后,1986 年林毅夫又辗转耶鲁大学经济增长中心,读完博士后。此时,北大经济系的很多老师都猜测,“那个曾经游泳渡过台湾海峡,到大陆来求学的林毅夫,不会再回来了。”
那时的林毅夫,已经获得了国际经济学界的认可。博士后毕业时,许多著名的美国大学和研究机构主动提出为他提供教职,世界银行也向他抛来橄榄枝。但是,作为林毅夫的老师,董文俊知道,林毅夫的理想在中国:“他不是一般人。虽然他来自台湾,但是他想的是整个中国的事情。”
对此,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管理学院的周林院长,深有感触。周林师从伯南克,是普林斯顿大学的博士。几年前,他与林毅夫同在香港科技大学任教。“林毅夫一有空,就劝我回国,”周林说:“他总说国内的空间,有意想不到的巨大。”
正是在好友的启发下,周林回到中国,并一手促成了2010 世界经济学大会移师上海。“世界经济大会,号称经济界的奥林匹克,全球1500 名顶级经济学家,在这一周内全部呆在中国进行思想碰撞。”
此时在世界银行日理万机的林毅夫,收到好友周林的电子邮件后,就立即赶来上海。“十几年前,如果让你选择呆在中国还是外国,你会如何决定?”在国际会议中心,他站在讲台上问大家。“那时,大多数人会选择外国,但现在情况正好相反。”
1987 年,林毅夫再次做出了与众不同的选择。他带着三十多箱英文资料回到中国,成为改革开放后第一位回国的经济学博士。
事后,林毅夫告诉董文俊,关于回来的决定,他一点挣扎都没有。“我的性格比别人更执着一点。不过,换句话说就是长不大。”
而且这一次,他还带回了夫人陈云英博士。“我丈夫是一个有大中华情怀的人。”陈云英说:“台湾50 年代的那一批人,从小受的都是爱国主义教育。所以,非常爱中国。”事实上,和林毅夫一起成长的台湾50 一代,还有马英九、郭台铭、罗大佑等人。
“我大学时就认识他,他原名林正义,长得壮壮的,蛮有理想情操,大学没有毕业就去了军校,是个很传奇的人物。”一次,马英九在公开场合这样说。
“儒家文化是我做人做事的动力”
回到大陆后,林毅夫带领全家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拜谒孔府。“孔子并不是一个保守的人,”他说:“如果你仔细研究,就会发现整个儒家文化也不是凝固的。”
“林毅夫作为一个经济学家,国学底子丰厚,在文化、历史、哲学上造诣都很深。”唯众传播总裁杨晖说。2000年,还在湖南电视台负责《新青年》千年论坛节目录制的杨晖,接待了前来讲学的“林教授”。
“林毅夫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位真学者。”杨晖记得:“我请他吃了一顿饭。席间,他滔滔不绝,对中国农村经济饱含感情。虽然,他说话声调很平和、内敛,但他那种对于学术的热爱和激情,你坐在对面马上就可以感受到。”
林毅夫精通文史,“我不会规定学生去背《庄子》、《四书五经》。但作为一个学者,你要讲学,自己就必须能背得出来。”一次,在《财经》奖学金的欢迎晚宴上,林毅夫勉励前来学习的记者们:“先放电,才能充电。”席间,他出口成章,吟出《老子》的一段话:“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蒲,处其实不居其华。”
美国《新闻周刊》中文版前执行主编陈序,就是《财经》奖学金2006 年的学员。“林老师对学生是最好的,我记得那一年他是政协委员,在两会间隙,还赶到北大来给我们上课。”
另一方面,林毅夫还是一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北京大学姚洋教授笑言:“我们以前最怕和林老师辩论,因为他不把你说服了,就不放你走。”
8 月19 日下午,在央视《对话》节目现场,对着台上的主持人和林毅夫,姚洋讲了个故事:“有一次,林老师和学生辩论,整个过程从中午一直持续到了下午五点。中途,林老师还给学生们买来了麦当劳。后来,学生们偷偷拨快手表,把时间拨快了两个小时,林老师一看太晚了,才把他们放走了。”
在美国获得终身教职的北大中国经济研究中心副主任李玲觉得,“林毅夫的血脉中流淌的是‘六经’的要义,沉淀着忠于国家、孝于父母、义于友朋、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理念。”
林毅夫本人承认,“儒家文化讲求:自反而不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如果我认为是对的,不管有多大的困难,我也愿意去试试看!”
当年,在《新青年》千年论坛,节目组给林毅夫的辩题是“论中国传统文化与中国经济发展”。林毅夫侃侃而谈、文采飞扬。他上下五千年,分析了人类各大文明的利弊。最后,敏锐地指出:“因为儒家文化有不断吸收扬弃的发展潜力,我们才能够看到东南亚的奇迹、日本的奇迹,当然最后是中国经济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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