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口烧纸的人,清真寺里祈福的人,纪念墙前献花的人,渐渐多起来。7月28日,年复一年的这一日,唐山人什么也不做,他们安静地,与亡灵对话,与记忆续接。
大地震34周年的唐山,向逝去的生命敞开。纪念与被纪念,都是这样一种虔诚的宣泄。这宣泄的最好理由,是纸钱这端的人,是幸存者。
余生·余震
《国际先驱导报》记者杨梅菊、邓媛发自唐山 对于身世命运,唐山幸存者们有一种近乎幽默的自嘲,他们管自己叫“震漏儿”。而对于生命本身,他们又抱着近乎豁达的清醒,“每一天,都是多活出来的”。他们扛过7·28,扛过持续34年的心灵余震,他们活着,贫穷、富足、热闹、平淡,常常被人遗忘,也在此时为我们记起。
常青:用我一辈子去记录
躲过朝鲜战争的枪子儿,躲过唐山大地震的死神,活着的常青,决定用自己的生命,去记录一个城市和她的新生
《国际先驱导报》文章 常青站在华岩路边儿上,吃冰棍儿。“其实我不是唐山人。”75岁的他说。
但是,他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55年。就连手里冰棍化了的奶油跌到地砖上,都是那样漫不经心的一种熟稔。他的身后,四四方方的楼群毫无区分地依偎在日头下,震后第一批新建楼房,常青也已住了26年。
唐山想必也熟悉他,就像他知晓这城市的每一个纹理——34年,透过6乘6的取景框,常青忠实地记录着一座城市从破碎到重生,一个瞬间又一个瞬间,从未改变。
“地震那会儿”,在时间刻度上,这是唐山人共同的起点——他们的记忆、年龄、房屋的寿命、甚至婚姻的长度,都不可避免地,在那年,被打上一个结。
常青也是。他在唐山的岁月,被那场地震,一刀断为两处。
当时他住在位于唐山市区一角的跃进楼,“刚搬来九个月”。他本该住在市委干部家属楼,可因为一些邻里小矛盾,就和人换了这个位置偏还没电的房子。当时的他不知道,这一换,人生两样。
也是这样热的天。家里没风扇没空调,就到外面乘凉。“找个蒲扇扇一扇,找个凉快地方坐坐,一唠就是下半夜了”。
摸黑回家睡下,已是凌晨一点。往日早已安睡的狗却都醒着,“全市的狗,发疯了一样一直叫”。长青被吵得有些睡不着。
然后,地震来了。“约莫三点多钟,突然屋里什么都看得见了,比白天还白,这就醒了。”然后是声音,那种声音,常青一辈子都忘不了,“就像几十架飞机同时发动,从地底下来。”
然后,他看见,水泥地在跳,晃,晃完以后,马上看到天花板也跳。当时常青就想要是掉下来怎么办,他脑子似乎是别人的了,一下子喊出来,“地震了快起来”。等一家三口奔着门时,门已经开不开了,就找了把斧子,连砍带踹把门给打开了。
出门,天已完全黑下来,什么都看不见。
邻居们也都出来了。穿过被石板压弯的楼梯,顺着裸露的钢筋,从三楼爬到五楼再顺着挡雨板找缝隙爬出来,三楼以下的地方都是瓦砾。他们只知道,跃进楼没有倒。茫茫然蹲在黑暗里,彻彻底底的黑暗,彻彻底底的寂静。
“就好像……突然这个城市消失了一样,好像你就在孤岛上。”
人们蹲坐在楼前,等,等天亮。
一个小时后,天亮了。常青和邻居们,“噌”一下从地上弹起来,揉揉自己的眼睛。“前面的楼没了,左边的也没了,一下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像突然到了平原上。”目力所及,只有眼前的跃进楼,还杵着,颤颤巍巍没有倒下,裂得好像“吃的那个核桃酥”。这时候,常青才突然感到害怕。“像是突然醒了,都跑着走着,去找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儿女……”,有的找到了,有一些,永远也没有找到。
唐山,作为一座都市,第一次失去了她的黎明。
跃进楼没有倒下,真是个奇迹。常青觉得,或许是楼前的池塘救了他们,但他并没什么地震理论的解释支撑。
而市委干部家属楼没有保住,和他换房的那家人,全没了。
人生的荒谬和奇妙就在于此——他本该死去。
为此,常青一辈子觉得自己占了便宜。
人没死,第二天就去了单位报道。从那时起,常青便拿起了相机。后来,被抽调到指挥部,更是来对了地方。
朝鲜战场5年,他热爱摄影,也有机会接触相机,却没有拍下一幅珍贵的照片,此生不能原谅自己。而看到震后的唐山,他几乎本能想起了战火中被毁灭的朝鲜。10年前的缺憾使他下定决心要记录这一切。他拍下震后第一个瞬间的唐山,是开滦煤矿和小山。另一张照片上,电子时钟恰好停在7月28日凌晨3时42分。
常青在他的拍摄中,始终坚持一个原则,那就是不出现任何死难同胞的尸体。对于彼时被死亡占领的震后唐山,常青心怀悲悯。但他没有哭。
有人不理解,为什么震后的唐山没有哭声。那是因为,他没有置身于最为惨痛的毁灭之中。“到处都是死的,一摞一摞的,怎么哭啊?哭的过来吗?没法哭啊。”
常青的哭,大多数唐山人的哭,是在两个月后,解放军撤出唐山,毛主席逝世。
吃解放军的饭,穿解放军的衣,盖解放军的被,但是有一天解放军要走了。“心一下子就空了。才知道啥叫绝望。”
毛主席走的时候,唐山的地是湿的,是眼泪浸湿了这片废墟。露天剧场开毛主席逝世追悼会,常青拍片子,人们一排排走过去,衣服破破烂烂,都是土里刨出来的,头发长长,晒得黑黑。“像从地狱里出来的”。那时候,唐山人的悲痛才被唤醒。“一会这架出去一个,一会抬出去一个,哭着哭着都休克了。”
常青终于放下相机,大哭了一场。
第一批到达唐山的物资是三天之后。
8月2日,唐山至天津、北京和东北的公路修复;8月7日京山铁路修复,唐山从极度的困难中缓了过来。
简易房盖起来了。跃进楼的邻居们,白天上班,晚上回到家里整治自己的小家。当时唐山的口号是:“发动群众,依靠集体,自力更生,就地取材,因陋就简,逐步完善。”
简易房一户一间一个炕,但家家都不够用。常青一下班回家就钻到简易房后面的废墟里掏砖头、捡木头。捡回来码在自家简易房前,等材料够了,邻居们帮忙再搭一个简易房。
9月,唐山人一起领到了震后的第一次工资,倒塌了的唐山百货大楼废墟旁出现了简易房搭起的商店,有了盐、火柴。
地震后的第一个春节到了。唐山市格外比震前春节多供应了一些食品:每人供应5斤面粉,3斤大米,猪肉2斤半,食糖4两,粉条1斤,豆腐3斤,鱼半斤。一户白酒一瓶。
但是,唐山也再次被眼泪浸泡。“过去这一家人,五口六口,老的少的在一块过个节,到这时候剩一个剩两个了,还有残着的,没胳膊没腿,受不了了,坐在简易房里,一下就感到孤独了,心里头觉得生存不下去了。”
可熬过春节,人们开始想着朝前迈。唐山结婚潮来了。
经历了地震,人们对婚姻的要求不高,会过日子就成。
生活就这样续接上了,就像是一根断了的藤,老枝死了,又从旁边长出了新的枝条。添丁续口简易房不够用了,一家一家又接出了简易房,原本一字排开的几户人家,最后形成了一个合拢的院子,里面是一个个渐渐复苏的家庭。
常青依然是那个拿相机的人。
“这一拍就拍摄了三十年,从开始唐山恢复建设的时候,第一次请专家在这开研究会,一直到现在的曹妃甸,大南湖,大半辈子都花在这个上,停不下来。”到现在,常青已经退休15年,他“自觉地把自己融在这个城市里”。
因为它值得你记住。常青说。还因为,这座城市的背后有二十四万人的生命代价,还有十六万的重伤员,还有四千多名的孤儿,三千多名鳏寡的老人,三千八百多名截瘫的人士和两万五千多名截肢的人……“这个城市很惨的,你仔细看到这座城市是很悲惨的,你听听这个数字,在地震中有七千五百多家是全家都遇难的……”这些数字,像烙在常青的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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